青鬼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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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忘羡】对面相逢

东陵帝青:

灵感来自微博長陽太太的图


记性不好的游魂老祖和一逗就恼的幼齿汪叽


 


 


魏无羡不知道自己已经像这样飘了多久、飘了多远了。


也许是因为生前造孽太多,他死后魂魄没有散于天地,也没能滚去投胎,却总是被裹在一团蚕茧似的黑雾里。这雾气十分神通广大,不影响他伸胳膊伸腿,有时会还随着他的心意变大变小,却隔绝了他望向外面的视线——别说是人,连个游魂也看不到。


魏无羡天生是个好热闹的,一刻也闲不下来。他修仙修成了半吊子,注定与玄门正统成不了一路人;后来改修歪门邪道,更是与世家为敌,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、万鬼噬心的下场,活着的时候不招人待见,原以为死后万事皆休,跟死鬼打成一片应该不成问题——谁知被这遭瘟的黑雾一拦,他竟真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孤魂野鬼!


魏无羡心里有气,在黑雾里上蹿下跳撒泼打滚,恨不得给它捅出个窟窿来。可任他绞尽脑汁试过十八般武艺,那黑雾却始终如一道坚固屏障,岿然不动。


纵然是鬼,魏无羡也总有折腾累的时候,他一屁股坐在“地面”上,心道:“妈的,不干了,累死我了。”


他这一生都在贯彻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”,正面的反面的,无数次绝处逢生,从死地里走出一条活路,乃至后来离经叛道、桀骜恣睢。他从来不信“听天由命”,狂得没边,要不是还有一道亲情人伦的牵挂,说不定修真界早已被他搅得腥风血雨不得安宁。


可如今,牵挂的都死了,没死的也已与他分道扬镳,视若仇敌,他肉身已死,残魂困在此处,却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终究有些事,是人力所不能及,是人心所不可察。


死都死了,还计较这些干什么,能当还魂药吃吗?


 


到了这步境地,魏无羡反而想通了,他不再挣扎着要出去,仰身躺下来,这才发现周遭并非全然寂静,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嘈杂声音,吹箫弹琴诗朗诵,似乎还有人在大哭大叫。曲调很熟悉,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,可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,让他听得清楚,却不致被扰乱心神。


听了一会儿,他才慢半拍地心想:“哦,原来是在招魂。招谁,我吗?人死了不算,还想连魂也一起灭了?”


又想:“笛子吹得真他妈难听。”


 


耳边乐声似乎绵绵不绝地响了很久,没一个他喜欢听的。魏无羡睡过去又醒过来,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,黑雾里不见天日,也没有声音,他不用吃喝喘气,每天只能靠回忆聊以度日。一闭眼,便是从莲花坞到金麟台再到乱葬岗几千里长路,佩剑上流转的灵光与血光,莲藕排骨汤的香气和血的腥气,金星雪浪开成雪白的花海,坠着白玉流苏的九瓣莲银铃碎成齑粉……那些回忆十分清晰,勾连着刻骨分明的爱恨。再往前一些是不那么清晰的少年时代,欢笑泪水都是浮光掠影,像是隔着百年光阴投来的远远一瞥。


定格在谁家窗棂下,一簇微微颤动的玉兰花。


 


魏无羡的记性一向不大好,过了一段时间——也许只有几天,也许是好几年,他发现有些事自己想不起来了,先是淡忘了憎恨,后来连人名人脸也对不上号了。他的记忆如同一本装订成册的书被彻底翻乱,书页破的破,残的残,最后只剩半张痕迹模糊的旧纸,写着语焉不详的寥寥几笔。


唯有曾被无数恶鬼反噬的伤口,经年累月地在他的灵魂里隐隐作痛。他快要忘记了自己曾如何存活于世,只牢牢记得自己是如何不得好死。


魏无羡还挺心宽地自我开解:“忘就忘吧,反正现在也没人找我叙旧。等那些能找我叙旧的下来,说不定我早投胎去了。”


他甚为满意地又睡了一觉。


 


再醒来时,却是被天光叩开了眼帘。


那团黑雾不知何时已散了,魏无羡从地上骨碌一下爬起来,被明亮的晴光刺得半天睁不开眼,与此同时,微风送来一阵水汽与花木的清香,远处传来竹海沙沙的声响。


他伸手在太阳下试了试,没皮开肉绽,也没冒烟。


是梦境,还是人间?


魏无羡四下环顾,觉得此地说不出的熟悉,可惜他的记忆在黑雾之中忘得差不多了,一时半会难以确证。他便背着手,遛遛跶跶地挑了条小路,漫无目的地随便走了下去。


远处云山雾罩中露出一角绰约飞檐,此地应有人居住,可他选的这条小径却十分幽辟,竟没遇见一个人。路边林郁草深,几株玉兰栀子点缀其间,无比幽静清雅,周遭皆尽静谧,不闻人语,唯有风动翠竹,婆娑作响。


又走了数十步,魏无羡眼前霍然一亮——


此地藏着一座极为精巧的小筑,院内遍植龙胆花,仿佛在佳木修竹中清幽中撑开了一方缱绻花海,令人见而忘忧。不远处回廊下端坐着一个小小背影,那人一袭白衣,头戴抹额,脊背挺得笔直,身前放着一把较他身量来说显得过长的七弦琴。


魏无羡看着那个背影,一时怔住了,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松动,他喃喃道:“……蓝湛?”


 


他的声音不算大,可那白衣少年耳力极为敏锐,倏地回过头,喝问道:“什么人?”魏无羡原本没存心要躲,两人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。少年此时年岁尚小,面容没长开,眉眼里已有了几分日后霜雪清明的俊美轮廓,沉下脸的疏离冷肃却与长大后如出一辙,魏无羡只看他眼熟,见他这幅模样不知触动了哪处心事,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:“怪不得人说‘三岁看小,七岁看老’,你这样子跟蓝湛可真是一分不差。”


说完自己先一愣:“奇怪,蓝湛是谁?我好像认识他?”


少年见他疯疯癫癫地自说自话,不像个脑子没病的,腰间佩剑铿地出鞘,冰蓝剑光流转,带起一缕锋利冰冷的风,剑尖直冲魏无羡眉心而去。


可他毕竟年幼力微,魏无羡轻轻侧身避过,抬手在细长锋锐的剑身上一弹,“铛”地荡开剑锋,真事儿似地叹道:“小孩子家家的,一言不合就拔剑,割着手怎么办?”


 


少年一击不中,此时方正眼打量了魏无羡一番。只见他一身黑衣,长发披离,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,笼着一层不似生人的森然阴郁。可他偏偏生着一双眼角微弯的天生笑眼,顾盼流眄之间又是说不出的神采明俊,倘若不是这幅鬼气森森了无生趣的模样,必然是个叫无数少女心折的风流人物。


魏无羡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:“看够了吗?我美吗?”


少年淡若琉璃的眸子在他脸上扫过一道冷漠的眼风,每根睫毛上都仿佛写着“轻狂”两个大字。


片刻后他才开口,冷冷地问:“游魂?”


“嗯?”魏无羡指指自己,“说我吗?是啊。”


少年又道:“姓甚名谁,从何而来?”


“早忘了,”魏无羡满不在乎地在长廊上坐下来,随口道,“死了好几年了。”


少年看看他,又看看地面,头一回遇见这么不见外的人。他生性好洁,不愿与人多接触,偏偏魏无羡还冲他招手:“傻站着干吗,坐。”


少年想了想,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他身边空地坐下。两人之间只有一掌宽的距离,少年那通身的气势却活像跟他离了三尺远。


“你叫什么名字?这是什么地方?”


“蓝湛,”他迟疑了片刻,谨慎对答道,“此处是姑苏蓝氏仙府,云深不知处。”


 


太熟悉了。


无论是这个人,还是这片地方。


 


魏无羡抬手扶住额头,眉心痛苦地皱了起来。蓝湛见他这模样先是一愣,随后毫不迟疑地回手抄起乌木琴,清心音如流水般自他指尖倾泻而下。


仿佛拨云见日,笼在他脑海中的黑雾被这阵琴音驱散不少,现出片刻水落石出的清明。许多张人脸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,魏无羡被扎在神经上的刺痛逼得低哼一声,蓝湛闻声立刻弃了琴,抬手不避嫌地搭住了他苍白而筋骨突兀的手腕。


魏无羡一边疼一边笑:“我肉身早就死透了,没听说号脉对鬼有用。你费这个事还不如亲亲我,说不定有奇效。”


少年雪白的面庞浮起一层淡淡的红色,似是窘极,他撤手别过头去,半晌才冷冷地道:“不知羞!”


这句话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,他越是羞恼,魏无羡越想逗他,一时间头也不疼了,支着下巴,十分没正形地往旁边栏杆上一倚:“我大约见过你,也来过云深不知处,却从不知有这么个地方。你在这里干什么?捉山鸡,还是打兔子?”


他正经不过三句话,蓝湛原本想心平气和地回答他的问题,听了后面一句又想拔剑:“云深不知处禁止杀生。”


魏无羡道:“你家规矩忒多……好吧,那么小蓝公子,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?”


蓝湛沉默了。


“我母亲……”他像不知该怎么开口似地迟疑了片刻,才道,“一直在此地闭关静修。我与兄长皆由叔父教养,每月今日可以来此处,与她见上一面。”


 


魏无羡悚然一惊,差点从地上跳起来:“这屋子里有人?”


若是有人,为何这么久都不吭一声?!


他看着蓝湛的眼睛,突然愣住了。


少年清澈浅淡的眸子蒙着一层水雾,他眼角微微红了,嘴唇却紧紧抿着,硬是将稚嫩面容绷成了一尊冰雕雪琢的玉像,将所有痛苦与念想都压抑在不可言明的漠然之下。唯有那双眼睛露出一点摇摇欲坠的恳求,他心里什么都清楚,也早已明白生死乃天道自然,却依旧固执地自欺欺人,仿佛守着这扇门,就还能从回忆与希冀里汲取些许微末温情。


那眼神看得魏无羡手一抖,心疼压过了头疼,难以言喻的酸软流过他的心头,泡软了一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戾气,敛成满腔哑口无言——一代魔道祖师,居然难得地有点不知所措。


魏无羡叹了口气,吃错了药似的倾身过去,将犹自紧绷的蓝湛抱了个满怀。


清冷的檀香味瞬间盈满怀抱。


 


蓝湛一动不动,看来应该已经吓傻了。


“我爹娘也早就过世了,现在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快忘了,”他一下一下顺着蓝湛的脊背,十分轻柔,像是给小动物顺毛一样,“你生的这么好看,你母亲……一定也是个大美人。”


蓝湛倚在他怀抱里的肩膀慢慢卸下力道,不再突兀地支楞着,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
“她生下你,又陪着你过了许多年,哪怕仙去了,想必魂灵也会留驻山川草木之间,等着你长大,”魏无羡笑了笑,低声道,“你还有父亲,还有兄长……对吧?而且将来还会有更多人——朋友妻儿,同道知己。”


仿佛有个模糊身影自他尘封已久的记忆里破土而出,白衣琴剑,皎如清风朗月,却站在长街另一端遥遥望来。当所有人都在笑看他大厦将倾,行将坠落,只有那个人近乎死心眼地拼命要把他拽回人间,


他是谁?


魏无羡一字一顿,几乎神智恍惚,他像是在跟怀里的孩子说话,也像是对着冥冥之中的某个人。


“你这么好,日后必成一代名士,挽狂澜,诛邪佞,光风霁月,福泽绵长。”


“享天伦之乐,受万人敬仰。”


 


时隔多年,久远到物是人非,阴阳两隔,在忘记大部分了生平过往之后,他却终于找回那段被掩埋鲜血里的记忆。


那是一个挡在他身前的背影。


佩剑上的灵光已近衰竭,琴音也已喑哑,那人周身浴血,却至死不退,以一人之力挡住了三十三位同源修士。


如果不是魏婴,他原本一生都该如山巅雪,云间月,端方雅正,不染尘埃。


含光君,蓝忘机。


 


一双手突然捧住了他的脸,那张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,少年蓝湛似乎有点紧张:“你……怎么了?”


一眨眼,温热的水珠砸在他手背上,溅开一朵透明的小水花。


“头疼,”魏无羡笑道,“疼哭了。”


蓝湛:“……”


魏无羡心中的悲意还未完全散去,他将蓝湛扶在他脸侧的双手拉下来,却不急着松开。莹白纤细的手指搭在他的掌心,看上去竟乖巧得不了。


原来那冰肌玉骨之下,却还藏着这样柔软缱绻的满腔深情吗?


他心念一动,差点又要落下泪来。


眼前的少年蓝湛却突然跪直了身子,他这样也只到魏无羡鼻梁高,却微微扬起头,抹额的飘带和漆黑发尾扫过两人交握的手。


他在魏无羡腮边的泪痕上轻轻亲了一下。


“别哭了。”


 


魏无羡几乎呆了,茫然心想:“夭寿了,蓝湛小时候居然这么乖!我他妈的真是……见了鬼了!”


他内心惊涛骇浪,面上却十分沉得住气,目光沉静地在蓝湛脸上停驻半晌,就着这个姿势底下头,在小蓝湛唇角极其轻柔克制地落下一吻。


蓝湛琉璃般的眸子受惊似地瞪大了一圈。


“你要好好的,”魏无羡贴着他唇角轻声道。鬼魂身体冰凉,可肌肤相触之间,却生出一点让人心热的暖意来。


魏无羡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,尾音湮灭在穿林而过的萧萧风声里。


“若有来生,必不负你。”


 


他直起腰来,望向山外行将消散的暮色,伸了个懒腰,朝尚自怔忪的蓝湛挥挥手:“我该走了。”


蓝湛一动不动地坐在廊下,夕阳给他镀上深而浓重的阴影,少年稚嫩的侧脸忽然之间与多年后的蓝忘机重合了。


他的语气依旧平淡,仔细听却能听出其中一丝克制得极深的眷念。


他问:“你还会再来吗?”


魏无羡的背影在夕阳里站住了。


他似乎是思索了一会儿,没有回头,用相当漫不经心的口吻说:“如果你还想见我,等你到十五岁,藏书阁玉兰花树下,如果我还在,就去找你。”


 


入骨相思知不知?纵使相逢应不识。


 


暮色四合,夜幕笼罩下来,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。夜风吹着蓝湛的抹额和衣角,满地龙胆花瑟瑟摇曳,一时天地苍茫,四下阒寂无声,仙山雾渺人如画,却说不出地凄清寂寥。


 


夜色已深,蓝忘机从雅室缓步走出,途经藏书阁,忽然头顶玉兰花一阵簌簌响动,一个矫健身影卷着一身花香和露水从树上掉下来,十分巧合地“砸”进了他怀里。


蓝忘机微微皱眉,却并非恼怒,相反,还带着点无奈的纵容。他刚开口,还没出声,对面的人立刻笑嘻嘻地给他堵了回去:“又来?云深不知处禁止夜游,我知道了。”


蓝忘机道:“那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

魏无羡抓着他的两只手,就着这个姿势抬头在他唇角亲了亲:“还能干什么,当然是等你。”


数十载漫长光阴,忽于此夕缩地成寸。


 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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